66 月楼生日

李郝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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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老板把月楼带到了当时西安最好的医院,和梦瓷扶着她止住血,做完检查,然后离开了。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病床上的仍在哭泣的梦瓷,月楼柔声道:“你看,我的肚子仍然这么大,孩子怎么可能有事呢?”

    梦瓷坐过来,纤手放在月楼肚子上道:“真希望不会有事呀!倘若她有事的话,我这辈子或许都会活在痛苦之中的。”

    月楼道:“人还是看开点好。如果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岂不终生痛苦?”

    梦瓷长长叹了口气道:“可谁又能看得开呢?世人岂不都有各种各样的痛苦。”

    月楼没有想到看起来未经世事的梦瓷竟有这样的感触,不禁有些埋怨世事的无情。

    突然,门被打开了。红杏、聪山一拥而入,林夫人随后也跟了进来。

    梦瓷看见聪山,冷汗都流了出来。她马上抽出了被月楼握住的手,想要夺门而出。不料聪山挡在了她的面前,狠狠甩了她一耳光,把她甩得趴在了月楼腿上。梦瓷本刚止住眼泪,这时又哭出声来。

    红杏和林母没有搞清楚状况,都因聪山的举动吃了一惊。

    月楼斥道:“你在做什么!”

    聪山指着梦瓷,生气道:“一定是这个女人把你推倒的。”

    “不是。我摔倒之后她恰好看见,是她把我扶到医院的。”

    聪山道:“你不用庇护这种贱女人。平常你都小心翼翼,为什么一遇到她就会摔倒?”

    房门又被推开,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走了进来。

    这护士被病房里的气氛吓到了。她将检查结果递给聪山,颤声道:“孩子、孩子、孩子没有事”。她说完,扭头跑了出去。

    梦瓷听到这个消息,吁了口气,垂下头,也跑了出去。

    “梦瓷!你回来啊!”

    聪山皱眉道:“叫她做什么?”

    月楼瞟了他一眼道:“她是个好女孩,你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意见呢?”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一看见她就觉得恶心。”

    林夫人轻斥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她扶月楼过来,月楼兴许已经流产了呢!你们真该好好谢谢她。”

    月楼微笑说:“我都不知道她住哪里,怎么谢呢?”

    红杏突然叫道:“你们废什么话呢!月楼既然没有事情,我们还不如吃火锅庆祝庆祝。”

    林夫人啐道:“你觉得她现在能吃火锅吗?”

    红杏这才想到怀孕的女人不能吃火锅,便闭住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月楼看了看母亲生气的面容,又看了看红杏满脸的愧色,心头一暖道:“那咱们就去吃火锅吧!大不了我吃三鲜的。”

    红杏轻声道:“还是月楼好。”

    林夫人瞪了她一眼,她又不敢说话了。

    这时的月楼正坐在凳子上织毛衣。今天是她的生日,房间里摆满了各界大佬送来的礼物。月楼对这些所谓大佬送来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根据往年的经验,越是大佬,送来的东西往往更俗不可耐,反倒自家仆人和她家帮助过的人送来的礼物更五花八门、别出心裁。她把这些礼品单独放在了桌上。

    只见门外走进一个肤色黝黑、衣服脏烂的丫头。她是陕北人,手臂上挎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篮子。她的衣服虽脏,白布却很干净。

    她将篮子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赶快吃了它吧!”

    她长得虽丑,但声音却婉转动听,让人不禁叹息这么一副好嗓子竟长在了一个丑八怪的身上。

    月楼揭开白布。只见篮里有五个动物和花朵形状的馒头。一只鸡、一只猫、一只老鼠、一只雄狮。最让月楼意想不到地是篮里竟有朵玫瑰。玫瑰有花有枝,竟还有刺。花瓣用植物染料染成了红色。

    月楼微笑道:“你可真心灵手巧啊!”

    陕北姑娘谦逊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模具做出来的而已。”

    月楼郑重道:“能刻出这样模具的你自然也很令人赞赏。”

    陕北姑娘扭捏着道:“小姐就不要损我了。我先出去,还有人要进来呢。”

    “好的,那你出去吧!晚上记得到大厅吃饭。”

    “嗯,谢谢小姐”。姑娘转身说道。

    这姑娘刚出去,果真有个男仆走了进来。

    男仆手里拿地是一个包装精致的暗红色礼盒。月楼拆开礼盒,惊讶得合不拢嘴。

    盒中是一个山水园林模型,她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的家。模型里惟妙惟肖地雕着长廊、假山、造石、院落、房屋、水池、草木,竹林等等。池中竟还有浅浅的水。

    月楼吃惊道:“这不是你雕得吧?”

    “当然不是。我如果能雕出这种东西,也就不会在这里当仆人了。”

    月楼微笑着说:“你倘若觉得这里的工资低,我可以给你调高啊!一定让你比陕西省长都赚得多。”

    男仆摆摆手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已经对我们很照顾了,我们怎么还敢奢求更多呢?”

    月楼放下毛衣,走过去,眼神真挚地看着他道:“没事,我这个月就给你们涨三倍工资。诶?这到底是谁雕得呢?”

    男仆本想给月楼下跪,但想到她最讨厌仆人下跪,便感激涕零地说:“这是南郊的‘雕王赵’雕得。据说他的雕工比北京第一巧匠‘巧手七娘’李七兰的手艺还要好几倍。全中国恐怕也只有他能雕出这样的东西了。”

    月楼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西安有这么个人。

    男仆似是看出了月楼的心思,连忙接道:“如今南京城破,他是渡江逃难而来的。”

    月楼沉吟道:“哦?南京藏龙卧虎,有一两个这样的人也不奇怪。”

    男仆走后,她又陷入了沉思:“中国自古以来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皆强于世上大多数国家,为何现在却风雨飘摇?”

    其实这个问题她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思考了。经过这么多年,她总结出的答案是:

    “人类史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阶段。氏族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无疑都包含其中。‘中华文明’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封建社会的文明’。黄炎、夏商时代,中国又有多少文明呢?

    汉唐是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正相当于人到中年,智力和体力都到了一生中最充沛的时候。自唐以后,封建社会便走向没落。少数民族定都中原岂非正体现了这种没落?而到清朝中后期,中国已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一个身体衰弱、四肢无力,病患缠身的老人又岂是英美日这样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敌手呢?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之所以能成为‘亚洲第一强国’、世界先进国家,正是因为他没有绵长的文明。文明越长,社会、体制,文化的积垢便越多。这样的中国必然要极长的时间才能改变自己,以适应现代世界。这个时间至少也要两三百年。

    很明显,风起云涌、弱肉强食的现代世界不会给中国这么长的时间,所以中国必遭蹂躏,所以中国历史上必然会出现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日本侵华事件等等等等。”

    这岂非正是无法改变的命数?

    想到这里,月楼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

    恰在此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瘦骨嶙峋、颧骨突出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什么也没带,眉目里透着凄苦哀伤。

    一看见她,月楼马上迎了上去。她是月楼经常帮助的人。这女人有三个儿子,倒有一对精神有问题。

    月楼将她扶坐在椅上。女人看见满桌的礼物,吃惊地说道:“孩子还没生下,怎么就有这么多人送来礼物了呢?”

    月楼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阿姐,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女人失色道:“我真该死!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月楼安慰她道:“你一天这么忙,不知道也很正常。”

    女人低垂着头,眼泪已滴落在桌上,道:“我一会回去就准备礼物。”

    月楼并没有阻止她:“这样也可以。不过您晚上记得来早些,家里有很多活动呢。”

    “嗯,我一定会早些来的”。女人目光真挚道。

    寒暄完毕,月楼柔声道:“您倘若有什么难处就请说出,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女人泪如泉涌:“我大儿在精神病院砍伤了一个女孩的大腿,伤口深可见骨。我一分钱都没有,可怎么办呢?”

    月楼把钱包从屏风后取过来,掏出一张两万的钞票,递给她,语声更加温柔:“这些钱应该够了。如果不够,您再来拿。”

    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手拭着泪道:“多谢您了。倘若没有您,我说不定都亲手把儿子杀死了。”

    月楼扶起她道:“这些钱对你来说很多,于我而言却比芝麻还小,所以你完全不需要道谢。”

    女人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宽心。她一眼就可看出月楼的衣服很廉价,家具也并不贵重。她道:“我走了。你应该多走走,千万不要光闷在房里。”

    月楼苦笑道:“我也很讨厌闷在屋子里呢!可他们都不放心我出去。”

    女人笑道:“他们也是为你好。”

    外边下起了小雪。女人走在风雪之中,身体愈显衰弱瘦小。月楼看着她,强忍的眼泪终于如雨帘般落下。

    月楼撑把红伞,拄根拐杖走入了雪中。

    北国的冬日草木尽凋,一片萧瑟凄凉;南国的冬日温暖如春,生机勃勃。西安既不算北,亦不算南,所以没有北国的萧瑟,却也没有南国的生机。

    月楼走在小径上。广玉兰、白玉兰,松柏的叶片上落满了雪,看上去犹如戴着白色毡帽的孩子般活泼可爱。她用拐杖敲敲广玉兰的枝干,雪片便纷扬飘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久居别业无聊已极吧?

    进了长廊,月楼放下了伞。看着落满雪的小湖,她暗忖道:“湖里的鱼不知道怎么样了?它们这么久没有吃东西,该不会已经饿死了吧”?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感悲伤。

    为何世事这般凄凉?难道真的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吗?

    人活得越长,就越能感受到生命的无奈悲哀。月楼是这样,聪山是这样,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

    她继续行走,不一会已登上小桥。凝思片刻,她开始用拐杖在雪地上画惜蝶。只见她笔下的惜蝶长发飘飘、双眼炯炯有神,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又不失刚强。

    她正往画像旁写‘惜蝶’,突然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她已知道这是聪山的脚步声。

    聪山走过去,抱住月楼,掩起她的眼睛。月楼笑啐道:“别闹了!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聪山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月楼轻斥道:“我们又不是昨天认识的?”

    聪山突感暖意袭身。一个人倘若能分辨出你的脚步声,总是令人倍觉温暖。他看着惜蝶,沉吟道:“你画得很不错,可她的眼神怎么有些男人气?”

    月楼微一沉吟,道:“女人刚强些总是好的。我可不希望我们可爱的女人被别人欺负。”

    聪山想到梦瓷的软弱,道:“也是,那我们就把女儿教育得刚强些吧!”

    “那是自然的”!月楼笑着道,“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应该怎样教育女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