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我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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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第一次  去医院看应泽如,当年她最恨的人,今天竟然会如此平静地对上她苍白瘦弱的脸。

    “你没有想到,我们  竟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吧……式映,真的,好久不见。”她站在她的病榻前,平静地启唇,艳丽的面容上宁静无波。

    陈碧落替她  榻前有些焉了的花束换上新的,然后垂下眼坐在榻前,静静地望着应泽如紧闭着略染上了些灰暗的眉眼道:“式映,今天天气很好,你真该起来看看,我时常在想,当年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只可惜我们是因为同一个丈夫而遇见的……”

    躺在病房里的应泽如那样瘦骨嶙峋,定是受尽了折磨,全靠营养液和机器续着生命不可不说悲哀。

    “式映,你知道的吧,当年我很恨你,我想你也恨我吧,明明不被所爱,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占着那个夫人的位子,我以为我一步步退让他会感谢我,会重新在意起我,但是到了我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得到的不过只是他心底里所谓善解人意的模样罢了,他可能会感谢我帮衬她迎了你进门,但也仅此而已吧,这怎么会是一个女人所要的东西呢?后来我方想到,为什么我会被一封发来的电报打败了,从此心灰意冷,再也不垂死挣扎了,是因我知他心里已经装着你,我在那儿傻傻地等,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期冀,我不是在等他,而是在等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就地死心,死心就是在我阖上眼的那一刻我还是没等到他……现在我又见着他了,我想……我该放手了,我不能再让自己沉浸在过去不可自拔了,式映,当年我固执地想,即使是死我都是他的正妻,论资排辈你得在我后面,多少次我看你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就在想,这份苦我咬牙也要吞下,因我恨,我看不开,现下,我有些想明白了,如果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又何必苦苦担着正妻的名分折磨自己。”

    “式映,你醒来吧,醒来了,我们让一切都过去吧。”

    叹息的低语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消散,陈碧落转身的瞬间未见到应泽如扇而蠕动的睫毛上染满了湿润,听说植物人是有听觉的,如果哭泣是有声音的,陈碧落应该就能听见应泽如隐含疼痛的哭声。

    应泽如在梦里,虚弱无力,她的意识在身体机能渐渐衰退的同时亦混乱不堪。有个女声在那儿同她说这话,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

    她想起那一年,自李碧城走后,家里乱成一团,她方发现她做不好郑家的大夫人,她只知爱起来便是要生死相随,却忘了,妻子从来不是一个爱情的代名词,更多的是相濡以沫,是相知相守,而她以为爱是能代替一切的。她太小了,任性直率,她会怪郑修仁忙于公务不能陪自己去舞场,她会怨他满脑的政治思想,她会跟他讲英文,从前他们觉得沟通无障碍,后来却觉得,障碍多了去了,她讲到后来永远是哪家的官家小姐烫了新式的头发,换了新式的衣裳,她觉得他们是相爱的并无不妥,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他同友人讲话说了一句:“我很想碧城在这里给我泡一杯茶,同以往一样甚么话都不同我讲,只是陪我静静地呆着,给我泡一壶茶。”

    显然,他倦鸟思巢了。

    友人劝道:“那你就是接她回来啊,这又如何了,男子汉大丈夫同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可置气的,想必她也不是真的恨你。”

    他只黯淡地摇头说:“你是没见着碧城当时走时候的模样,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是那么的怨怼,我想就这几日和式映说清楚,给她准备一笔钱找个安置的地方住,也不枉她跟我一场。”

    “政绥兄,你可考虑清楚了,既是你的妻便不会真的恨你……不过也罢,你要是能将此事处理得宜倒是更好了,对她对你皆好,就像一切未发生过一样。”

    一切未发生过,她又算什么?!心一点点地沉到了谷底深渊处,女人心毒起来,男人亦敌不过,上天见怜,她怀孕了,她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就范,从那天起,她一直留意从法兰西传来的信息,不曾想,原来李碧城也怀孕了,她咬牙切齿顺势便回了那句: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碧城,你还是握着他的心,而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至少留着人亦是好的。

    你永不会知晓,你比你所想的得到了更多,他……后悔了。他想静下来,想回家了。

    彼时,或许上天的确是在帮她,从那以后法兰西再没有音讯传来,甚至他后因仕途升迁和秘密公务在身根本出不得国更无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因后来那位也开始防着他了。

    那么多年,是她陪着他,眼见他厌倦了官场,亦一天比一天厌烦了外头风花雪月的生活,回到了家他常常忙完公务什么皆不坐,只是盯着那梨花木桌上日渐灰暗淡的紫砂壶发呆……她想,原是这世上真有报应,从前,他的心在她这里,她欣喜他回去了他夫人身边亦只是个空壳,如今这个空壳倒在她这儿了。而他心之所向想归去的地方却怎么都归不去了。

    她的孩子从小叫她:小妈。因这府上的人同他都讲,他们还有一位大夫人……呵……大夫人啊,不是她。

    那年,她永不会忘记,一位姓董的女士带着李碧城的儿子回国了,他欣喜若狂,甚至搁下了公务堵在了人家门口。其实她岂会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他应该最想问的是:碧城,她还好吗?

    可惜,她知他问不出口,因不敢问,那么多年了,他怕他更悔,所以轻易不触碰。

    这一日,他神色异常平静地回来,脱下了戎装,驱走了警卫,用那个茶壶头一回给他自己泡了壶茶,那么些年,他从未自己用过那个茶壶,她知他私心还在等着李碧城能亲自给自己泡茶喝,可惜,再不可能了。

    “你为何不问问我?”她哭了,饮恨吞声,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状似若无其事的他。

    不曾想,他只是略略瞥了她一眼,面上笼罩着惨暗的死寂,平静如深渊潭水,语速极慢极慢:“我……为何要问你,我只想问问我自己,错了一时,一天,一段日子,便错了一生,我为何要问别人,我该问问我自己才是。”

    她从来未怕过,可她真的怕极了那一刻面无表情,从容自若的他,终于他还是在她失声痛哭时极平静地举起了左手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她错愕哑然时,血液就已喷得她脸上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她也随他去了。因忐忑了半生,终于不用忐忑不安时也便是生命的结束了。

    陈碧落轻轻阖上应泽如病房门时,依稀看见不远处楼梯转角有一个熟悉的背影迅速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又仿佛适才只是错觉。

    ……

    曙光初照,漫天彩霞。

    陈碧落决定回美国的前一天去找了柏谨言,他正带着家人乘坐了缆车登上山顶看日出。

    “真的就走了?那个项目不跟了?”柏谨言和陈碧落交谈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不远处正在给Daisy喂早饭的傅随安。

    陈碧落笑了笑,妆容淡了许多,笑意和煦:“恩,那个项目就交给你了,拖了几年一直没有进行完成,我又不像你,家人孩子都在身边,我毕竟是女人,谨言,我累了,我也到了想有个家的时候了。”

    柏谨言拍了拍陈碧落的肩,叹息道:“好,多保重。”

    “希望下一次在美国见到你的时候能看到不再用拐杖的你。”陈碧落戏谑地挑眉。

    柏谨言敛下眼,眯着笑,眼神凝在Daisy和傅随安的身上:“快了,我最近在尝试开发新的治疗药,应该会有效果的。我多希望,今天是陪他们爬山上来的,而不是让他们陪我坐缆车。”

    “不害怕吗?有一天万一她就想起来了。”

    “害怕啊,因为害怕,所以觉得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便想尽力维持多久……”声音变得低哑,他喉间微涩。如履薄冰,不外乎如此,怀抱着虽是可能破碎一地的温暖,垂死挣扎未尝不是另一种活着的感觉。

    ……

    机场大厅,嘈杂声作响。

    虽然并未交代几时的航班,但公司大部分的人都来送行了,她的行李都是肖左拿着,轻便一身,趁还有点时间跟rose又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与其他下属也是云淡风轻地寒暄了些时候,直到那个戴着墨镜,身形英挺利落的男人一步步地走近她,在那些个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到绯闻八卦的公司女同事眼里,他露在墨镜外的面容沉静似水,薄唇紧抿,在所有人以为会有何事发生时,他倏地淡淡一笑,在镜头前亦从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他定定地盯着她良久良久,在周围人错愕疑惑而面面相觑时,看不清他墨镜里的眼神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见他突然从背后掏出一个本子语气平淡隐忍悲恸地对她道:“……我想告诉你,陈总,剧本里面有一个地方写错了,他……应该是自杀,不是被暗杀的。”

    她猛然浑身一震,表情怔怔地望着他,恍惚如梦,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极轻的声音:哦,是吗?

    “那天,刚巧是他妻子的生辰,他才知道她已不在了。”

    “……是吗?好的,rose!”心房一缩,她突然扬高声音唤着在一旁也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助理,继续与元湛对视,容色淡然地道,“回去让编剧把剧情改一下。”

    “啊,哦,好的。”

    “还有事吗?”她似已然恢复自若,回神过来,浅笑问。

    他亦回以笑容,墨镜下眼角微微酸疼却好似无碍,启唇的同时有些结舌无措地对她喃喃:“恩,还有一句,看到,不,其实是,你……活着真的很好……要,要幸福,好吗?”

    “好。”

    她垂下眼帘,点点头,不再言太多,因喉咙有些干涩。

    后来肖左问她:“那个人是谁?”

    她默然不语,半晌反问:“还重要吗?”

    肖左愣了愣,随后笑道:“是啊,不重要了。”

    ……

    三日后,应泽如有一瞬间的回光返照,医院的人都以为她定会苏醒,却不料还是被拔了管子,终究没有醒过来,生理机能已然撑不到那天。最后元湛给应泽如惨淡的脸上盖上单薄的白布。

    一个月后,三年前一本因题材被锁的片子重新解了禁登上荧屏,身为主角,元湛再次爆红,然后,在陈碧落嫁给肖左的那一日,他因此片在戛纳电影节上得到了影帝。

    他彼时光芒万丈,面容沧桑寡淡,脸庞不知为何瘦得凹陷,在台上无悲无喜宣告将正式退出演艺圈前往陕西县城支教并将所有财产捐给慈善机构。

    闻言,媒体全然沸腾,圈内所有人无不扼腕叹息,第二天各大网站及传统媒体头条皆是惋惜这一位偶像兼实力派演员在最辉煌的时期就此陨落。

    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他只说了一句极简单的话:“很多人都说‘华尊’只是将我当成了印钞机,其实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印钞机有印钞机的用处,我啊,其实可能这辈子都很想好好地当一个卖力赚钱的印钞机。”

    可惜太迟了,可惜都过去了。

    话如戏谑,听者未懂,却是说者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