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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挪步到牛槽边站住,看着黄牛和犍牛犊用长长的舌头卷裹草料。
鹿三转身走到炕沿边坐下来,抽着旱烟,主人不说话,他也不主动说什么。
嘉轩几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过之后都要到马号来,来了就那么背抄着手站着看牛马吃草嚼料,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觉。
白嘉轩从槽边转过身走到鹿三当面:“三哥,你看我那个小女儿灵灵心疼不心疼?”
鹿三说:“心疼。”
白嘉轩说:“给你认个干女儿你收不收?”
鹿三惊奇地睁大了不大灵活的黑眼睛,随之微低了头,捏弄着烟锅,脑子里顿时紧张地转动起来,综合,对比,肯定,否定,一时拿不定主意。
白嘉轩诚恳地说:“我们三人商量过了,想跟你结这门干亲。
当然……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悦意了顶好;不悦意也没啥,咱们过去怎样,日后还是怎样。
你今黑间思谋思谋,明儿个给我见个回话。”
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
鹿三捉着短管烟袋依然吸烟,烟雾飘过脸面,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神像。
这是一个自尊自信的长工,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取得白家两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实地从白家领取议定的薪俸,每年两次,麦收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包谷和棉花,而白家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短斤少两的事。
在他看来,咱给人家干活就是为了挣人家的粮食和棉花,人家给咱粮食和棉花就是为了给人家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又是简单不过的事。
挣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熟的,不好好给人家干活,那人家雇你干什么?反过来有的财东想让长工干活还想勒扣长工的吃食和薪俸,那长工还有啥心劲给你干活?这样,财东想要雇一个本顺的长工和长工想要择一家仁义的财东同样不容易。
白家是仁义的。
麦收时打下头场麦子,白秉德老汉就说:“鹿三取口袋去,先给你灌。
你屋里事由紧,等着吃哩!
一石麦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
秋后轧下头一茬棉花,白秉德还是那句话:“先给你称够背回去,叫女人看该咋样用,天冷了。”
遇到好年景,年终结账时,白秉德慷慨地说:“今年收成好,加二斗麦,鹿三你回去跟娃们过个好年。”
鹿三自己只有二亩旱地,每年种一季麦子,到了播种麦子的时节,白秉德就说:“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那二亩地种了。”
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时间就种完了。
春天,女人鹿张氏提着小锄去锄草,麦子不等黄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捆一捆背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棒槌一个一个捶砸干净。
鹿三整个夏收期间都一心注定给白家收割碾打晾晒麦子和播种秋田。
麦子成熟进入洪期,白秉德临时从白鹿镇雇来几个麦客抢时收割,鹿三自然成为麦客们的头领,引着他们辨认白家的地块,督察他们不要偷懒怠工和割麦留下太高的茬子。
鹿三有时也忍不住发火:“你看你割过的麦茬像不像人割的?贼偷也留不下这么高的茬口!
出门给人干活就凭这本事?掌柜的算瞎了眼叫下你这号二道毛!”
鹿三的庄稼手艺在白鹿村堪称一流,他看见那些做得不入辙的活计就由不得发火。
白秉德死了以后,鹿三和平辈的白嘉轩关系更加和谐。
白嘉轩很真诚地称他为三哥,他对他不称主家不称掌柜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轩。
鹿三一般不参与白家家庭内部的事务,不像有些浅薄势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个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了,骚情得恨不能长出个尾巴来摇。
他只恪守一条,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而决不干他不该干的事。
给白家宝贝女儿当干大还是不当呢?鹿三权衡了当这个干大和不当这个干大的种种利弊之后,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后只是反覆想着一句话:嘉轩已经开了口,这个脸不能伤!
为女儿灵灵满月所举行的庆贺仪式相当隆重,热烈欢悦的喜庆气氛与头生儿子的满月不相上下。
亲戚朋友带着精心制作的衣服鞋袜和各种形状的花馍来了,村里的乡党凑份子买来了红绸披风。
白嘉轩杀了一头猪,做下十二件子的丰盛席面,款待亲朋好友和几乎整个村庄里的乡党。
在宴席动箸之前,点亮了香蜡,白嘉轩当众宣布了与鹿三结下干亲的决定。
仙草一手抱着灵灵,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礼。
席间顿然出现了混乱,男人女人们一拥而上,把从锅底上摸来的黑灰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红水一齐抹到白嘉轩的脸上,又抹到鹿三的脸上,妇人们几乎同时把仙草也抹得满脸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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