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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
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顿生怜悯。
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破落在他的手里了。
这真是天灭白家,不可扭转。
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祖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
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
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笃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
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祖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
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
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问:“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
白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
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聘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么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
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
地是不能卖。
你卖二亩水地容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
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
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于嘉轩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
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老冷先生需要什么就卸下什么,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
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后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
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还的。
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
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
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
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叹一声终于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后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
河川地是一年两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于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
冷先生出于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
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恒一听白家要卖二亩水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瞅着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
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
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
鹿泰恒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
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
鹿泰恒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茬便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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