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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
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
据说白鹿原当时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后村、鹿回头村、鹿鸣村、鹿卧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
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胀,命令一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风光,更加珍视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传。
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老族长白秉德死后,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
父亲过世后的头几年里,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当第七房女人仙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后,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
现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
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
那位老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后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
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
于是就发了财,于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
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后人,撂下镢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
然而自老太爷之后,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万万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
谢世时,竟然留下这样的遗嘱:“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
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算荣耀祖宗。
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
鹿子霖的老爷爷爷爷父亲和他本人都没有实现老太爷的遗愿,除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成为让人伺候的人;尽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给子弟读书,却终究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
老太爷的尸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
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学堂去启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
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学堂,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来去上学。
兆鹏兆海的脸冻皴了,手脚冻得淌黄水。
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早,鹿子霖毫不动摇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
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手问候。
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
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在。
白嘉轩走进上房的屏风门就叫了一声:“叔哎!”
鹿泰恒从上房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着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子上。
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优雅。
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翻修了。”
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
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里的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的一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该翻修了。”
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应该翻修祠堂;祠堂早应该翻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出手来翻修祠堂咧!
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集粮款的办法。
鹿泰恒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承办吧!
我已经老了。”
白嘉轩忙解释说:“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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