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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
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起来。
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
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镢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白嘉轩问仙草:“这镢头怎么在这里?”
仙草说:“我不知道。
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嘛!”
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威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
全当她死了。”
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话:“死了。
甭再问了。”
直到公元一九五○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
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地说:“真个死了?!
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不乱。
他不抢不偷,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样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
在踏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伴喊:“弟兄们!
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学校的大门。
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
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
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
我们十弟兄好比是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
兆鹏说:“好呀风搅雪!
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
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
。
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
黑娃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
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
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咥了!
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
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
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
老汉破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地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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