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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一棵老梧桐枝干横斜,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活字排印般密密麻麻印在书页上,字里行间便浮动着摇动的光影。
柳生斜倚在竹榻之上,手中那册书卷已被翻得纸角微卷,泛出温润的黄色。
他瘦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偶有微风,便拂起几缕鬓边发丝,又悄悄溜过书页,仿佛也识得几个字了。
竹榻边置着青瓷小杯,杯中茶汤已经饮尽,唯有杯底残留些许清亮的茶渍,宛如一滴深色的墨痕,默默无声地浸染着杯壁。
书页的清香与茶韵袅袅,混合着藤蔓间悄然溢出的青涩气息,竟氤氲成一片,弥漫于四周。
柳生目光凝注书间,忽然间,一只粉蝶翩然栖落在书页上。
他翻页的动作稍稍一滞,蝶儿便受惊般飞起,掠过他专注的视线,翻飞着飞向远处。
他方才恍然回神,目光重新落回字句之上,而额角已沁出几颗细小的汗珠。
此时,风又吹过,庭前柳枝低垂,一绺柳丝飘拂而下,竟如蘸了淡墨的笔尖,恰恰轻点在书页上“柳”
字的旁边——好似他姓字之中那个“柳”
字,竟是自己从书卷里生长了出来,又悄然滑落枝头,悄然飘浮于纸上,似有若无地点染着这方寸之间的墨香天地。
这庭院,这书页,这清风,连他额角微微的汗意,仿佛都染上了青碧墨痕的意味;书页与枝叶、文字与自然,浑然无间地融合着,宛如一幅流连忘返的图画。
庭中的光影悄然挪移,那细碎的光斑已从书页滑落,无声地铺陈在青石板上。
柳生依旧沉浸在字句之间,浑然不觉一道颀长而端肃的影子,已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手中的书卷。
空气里浮动的墨香与草木清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
“清禾,”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岁月沉淀的浑厚与不易察觉的期待。
是父亲柳承远。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竹榻旁,一袭深青直裰,衬得身形如庭中那株老梧桐般挺拔。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长久地、沉沉地注视着儿子微俯的侧脸,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柳生闻声抬头,眼底的专注如水面涟漪般散开,旋即浮起恭谨:“父亲。”
他合上书卷,欲起身行礼。
柳承远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轻轻按在儿子略显单薄的肩头。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压力,让柳生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看得这般入神,是又得了什么真味?”
柳承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过了风拂柳梢的轻响。
他扫了一眼儿子手中那卷边角微润的书册,封皮古旧,显然并非时下流行的制艺文章。
柳生尚未答话,柳承远的目光已重新落回他脸上,那眼神深得像秋日的潭水,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清禾,你可知,为父每日路过这庭院,见你于此间潜心向学,心中是何滋味?”
柳生心头一凛,垂下眼帘:“儿子愚钝,只知读书明理,不敢懈怠。”
“读书明理,自然好。”
柳承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目光却锐利如电,穿透了庭中微醺的空气,直刺人心,“可我柳家沉寂数十载,门楣黯淡,祖辈荣光,如庭前这株老柳,枝叶犹在,根脉却深埋于尘土之下,不复当年之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青石板上,“你,是这沉寂根脉上,抽出的唯一新芽。”
风似乎停了,连梧桐筛下的光影都凝滞不动。
父亲的话语,比他掌心的分量更沉,重重压在柳生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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