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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大学教育,与21世纪截然不同。
即使是在以进步、开放、自由闻名的巴黎,这里的大学也是以培养国家精英——官员、学者、专业人士——服务国家或者法兰西民族的建设为核心目标。
教授们传授知识则以经典体系为主,单向给学生们灌输所谓的“绝对真理”
。
这里绝不鼓励什么批判性思维,更没有什么“翻转课堂”
——除非你想被开除,然后被所有人视为疯子。
尤其是人文类大学,学生们仍以来自旧贵族、商人、官僚等特权阶级家庭的青年为主,像莱昂纳尔一样出身于外省小职员家庭的学生虽不能说凤毛麟角,但肯定不是主流。
在大部分人看来,他更应该找一家「会计学校」「路桥学院」「矿业学校」就读,而不是坐在这座传承自黎塞留时代(1624-1642年)的神学院里,学习这些触及人类灵魂的知识。
而家庭背景的悬殊,在大学课堂上最直接的体现并不是穿没穿华丽的衣服、喷没喷昂贵的香水,而是阅读量的积累。
即使在书本价格已经非常便宜的19世纪下半叶,能支撑一间藏书室的家庭也在少数。
当家境优渥的学生随口引用那些略微“生僻”
的著作里的句子时,实际就是将平民同学默默排挤出圈子。
巴黎的公共阅览室虽然遍地都是,但里面只有报纸和一些供人消遣、娱乐的小说,像让·拉辛的戏剧集就只能在少数图书馆借到。
毕竟让·拉辛不是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或者福楼拜这些巴黎市民耳熟能详的作家,他已经死了快200年了;剧本也不同于小说,除了导演和演员,只有少数专业人士会阅读。
在课堂上,如果教授提到了哪一部经典之作——就像《费德尔》——平民学生要做的是默默记下书名,然后试着能不能从图书馆里借到。
与教授侃侃而谈作品具体内容的机会,只属于那些从小就接受了良好家庭教育的有钱同学。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显然要给迟到的莱昂纳尔一点苦头吃,他用挑剔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学生,等待想听到一句“抱歉,教授,我没有读过《费德尔》……”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熟悉的年轻学生的躯壳里,是一个在140多年后任教于中国燕京大学中文系的灵魂,教的还是《外国文学作品选》和《文学理论》这两门课……
莱昂纳尔抬起头,与泰纳教授默默对视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语气平静如水:“拉辛的《费德尔》是一部严格遵循了布瓦洛倡导的‘三一律’的剧作。
故事是单一线索,情节集中在一个地点、时间在一天之内……”
阿尔贝“噗呲”
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莱昂纳尔的发言:“索雷尔先生真是聪明绝顶,他这套说辞可以用在拉辛任何一部剧本上……”
教室里哄笑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莱昂纳尔是在用话术逃避对《费德尔》具体内容的分析,就连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也不例外。
他皱着眉头,挥手打断了教室里的笑声:“莱昂纳尔,我曾经一度以为诚实、质朴是你的好品质……”
莱昂纳尔并没有慌乱,声音依旧平静:“教授,我还没有说完。”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向这个来自十一区的可怜年轻人提问了。
不过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短短几秒,就被莱昂纳尔滔滔不绝的讲述给淹没了:
“《费德尔》中,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的背德之爱是单一的、最高级别的线索,所有次级行动皆服务这条主线,符合「行动的统一律」;
全剧始终在特雷泽纳王宫前庭展开,廊柱与石阶构成囚笼的象征,隐喻人物被命运所禁锢,符合「地点的统一律」;
全剧情节发生于忒修斯‘死亡’的消息传来,至其生还后的黄昏,跨度不足18小时,符合「时间的统一律」。
教授,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您觉得可以吗?”
清晰、简洁、重点突出的回答让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收起了自己轻视的目光,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和一双蓝色眼眸的青年。
也许只是碰巧?让·拉辛的作品虽然不好借阅,但毕竟是影响了整个法国戏剧的大剧作家,莱昂纳尔偶然看过剧本或者演出,也不奇怪。
不过能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如此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不动声色,再次点点头——不过这次却带着鼓励的意味——表示自己对莱昂纳尔的答案并无异议,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下一个问题更难,可以说完全超出了一个大学生可以在课堂上临场发挥的限度,即使回答不上来也没有什么丢人。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已经基本原谅了莱昂纳尔的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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