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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车本是战场之用,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现在用在仪仗车队里,号令一条恢弘而无用的长龙,也是一样的道理。
到关键时刻,刘贺下令,击鼓三声,侍臣们便知道意思。
可是在击鼓和鸣金之间,他忽然犹豫了。
犹豫,对于刘贺来说,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就像是人生和脑海中一片从未发现的新的疆域。
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无疑是因为龚遂再一次背叛了自己,且上官居然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而这两人的目的,竟都是想保住他的命。
他久久浸淫于生死之间,又耽于天文术数,以为自己早已经参透了命理,或者至少对自己这须臾一般的此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觉得这终究只是一段薪柴,必须用于引燃那万古长明的来生。
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两个人也许是最有可能、最接近于理解他的两个了,可他们依然是锲而不舍地要抱住这段薪柴不放。
这使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
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极尽狂悖,试图斩断与他人的所有纠葛,完全朝着既定目标率性而活,可到最后,那些丝线还是不知不觉地缠卷上来,让他变得不由自主。
如果击鼓,他还有可能朝那个目标作出最后一搏。
如果鸣金,那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将彻底失去对前程的把握,过去所有所思所想都成泡影,他会像身边看见的大部分人一样,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如同盲人过日,挣扎求存。
后来,两宫之间,传出悠扬的青铜甬钟的回响。
根据金车声音指示,车驾隆隆而行,终于驶进了未央宫,没有在承明殿停留,而是直接转向温室殿。
刘贺果然看见了大将军霍光,他就垂手站在禁宫内等候。
然后身后大门突然震响,宛如山崩海合、天地封闭。
刘贺不需要回头——也许他下意识回头看了,只是后来再也记不清楚细节——总之,禁宫沉厚的朱门已经在宦官们拼力之下,紧紧关闭,将所有昌邑旧臣封锁在外。
只是他们用力太猛了,几乎将门框都砸碎,把门上的漆震落在地,连那推门的宦官都吓得尿了裤裆。
霍光说:“皇太后诏令,昌邑群臣不得入内。”
刘贺记得,他还问了霍光一句:“如果朕现在自裁,大将军是否永世说不清楚?”
他还记得霍光似乎整张脸变得非常白,比云、玉石和日光都要白。
霍光让张安世手下羽林骑收缴刘贺的佩剑,那是他最好的一把剑,长七尺,蟠龙卧虎浮雕剑首,貔貅纹剑格,子母虎剑璏,双虎盘缠剑珌。
他把剑交出去了吗?交出去之间,是先杀了两个人,还是仰天大笑过一阵,还是其实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他也想不起来霍光当时给他念的罪状——几乎想不起来。
有些特别荒谬的倒还记得,比如说他和宫人蒙淫乱的,只是刘贺还没说话,上官皇太后先打断了霍光这句话。
还有就是霍光不知道让多少臣子,花了多大功夫,给他好好点算出了一个数字:“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
。
这是大汉朝廷中央官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高行政效率记录。
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刘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入宫以来,他几乎再未睡过觉,所以在下跪姿势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小小的盹。
以前一直在夜寂无人时燎着、炙着,永不止歇的一团业火,这下将要被人扑灭了,所以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敦实的困意。
最后的一点记忆,全都留给了上官。
到最后,上官和龚遂都没有按照刘贺的谋划来行事,况且上官必须保住现有身份才能从宗法上废黜新帝,所以,十五岁的上官皇太后依然是刘贺的“母后”
。
“母后”
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女轮廓,还是显得悲不悲、喜不喜,只是脸上多多少少现了一些人味儿,不那么像个木偶了。
上官诏,刘贺复归昌邑故宅。
上官诏,刘贺已有财物,仍归其所有。
上官诏,赐刘贺汤沐邑二千户。
每一句话,都让霍光脸上又白了一块。
又都让刘贺极其无奈,但忍不住想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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